她用遭人唾棄的一生,等一個永遠等不到的嫖客。這個風雅猶存的老婦人叫做西岡雪子,是一個遊盪於橫濱街頭數十年的賣春女郎。
她每天都如藝伎一般塗著厚厚的白粉,穿着洛可可式的白色紗裙,滿頭銀髮細細梳起,拖着自己唯一的行李。
白天遊離街市,夜晚睡倒大廈過道,直至1995年突然消失。
橫濱瑪麗,站街六十年
「每個人都將離開這個世界,請用自由之心度過此生。」
瑪麗的腳步很不穩當,她總是踩空,總是差點跌倒在泥地,讓純白的蕾絲裙沾上灰塵。她甚至神經質地覺得,這件衣服好像在保護着她,不讓她受傷,就像臉上塗抹的厚重如面具的白粉。
橫濱的街道一如既往地人來人往。她已記不清自己是八十二還是八十三歲。和往常一樣,今天依舊沒有一位客人。她年紀大了,背已駝了,但是她永遠挺直胸膛。她隨身帶着自己的全部家當,衣服寄存在別處。她想起六十年前的自己——有優雅的輪廓,帶着眼鏡,穿着高跟鞋和白紗裙,配長長的白手套,拿一把長手柄的白色陽傘。
就在那個冬天,她的身影,突然從橫濱街頭消失了……
瑪麗的前半生
為國慰安
盟軍的輪番轟炸讓這個島國變得破敗不堪。極目望去,儘是混凝土的殘骸,還有扭曲的、犹如怪物般的鋼筋骨架。如果你走運,也許還能發現一些血肉模糊的東西——那已經不能被稱作屍體了。迎面而來的風中,只有嗆鼻的粉塵,以及日本人絕望的心情。
瑪麗並不知道自己該做些什麼。
戰亂中死去的父親,霸佔所有家產的弟弟,都讓她感到寒心。
戰爭結束,男人們敗得稀里嘩啦,女人們還在戰鬥。
「做新女性——涉外俱樂部招聘女性事務員,包吃住服裝,高收入,限十八至二十五歲女性。」——1945年9月20日,一則廣告攫住了她的目光。
戰後的家園滿目瘡痍,當時的日本,連男人都找不到工作,更何況是女人。一看見有招工的廣告,失業者們立刻一擁而上。當天,就有幾千人來報名。三個月內,各地應聘的女性達到六萬人之多。
瑪麗就是其中一個。
瑪麗並不知道這則廣告要她做的真正工作是什麼。政府背景,在全國報刊上的公開廣告,使她信任不疑。
她此後的命運,是日本歷史上至今不願提起的一頁。
初一看這跟普通招工廣告並沒什麼區別。但是,發放這則廣告的,是日本政府東京警視廳參加設立的RAA協會(特殊慰安設施協會)。
沒日沒夜,美國兵嚼着口香糖在外面排隊等候,女人們在屋子里形同牲畜,根本沒有拒絕的自由。「最高的一天接客55人,這些屬於人的感覺,再也沒有了。」
由於美國大兵日益泛濫的花柳病,1946年,佔領軍司令部以「公然賣淫是對民主理想的背叛」為由,要求日本政府關閉各處慰安所。
於是,慰安婦們帶着滿身的瘡痍,在沒有任何補償的情況下被趕到了街上。或許,從踏入這一行開始,她們信仰的天照大神就已背棄了她們,讓她們自己在地獄里慢慢地沉淪、靜靜地自生自滅。
這些喪失生活成本、沒有謀生能力的女人,只能繼續從事色情行業。她們被稱作「潘潘」(panpan)。她們站在美軍經過的街道兩側,嘴上抹着廉價濃重的口紅,穿着暴露的裙子,擺出各種妖嬈的表情,出賣色相,只為了一點微薄的收入。
她們用肉體和眼淚,替自己的國家還債。
站街六十年
橫濱街頭,瑪麗是位讓人過目不忘的老婦人。她臉上總塗著厚厚的無油的白粉,像從不摘下的面具。每天,她抬着頭在街頭上走過,許多人以為她是個精神病患者,或者幽靈。
人們只知道她是一個「潘潘」女郎,沒有人知道她的名字,他們叫她艷艷,瑪麗小姐,皇后陛下。後來人們一直叫她橫濱瑪麗。
瑪麗英文好,會畫畫,會彈琴。她從來都是選擇她的客人——多數時候,她只做軍官的生意,特別是那種富態的軍官,那意味着生活安逸。瑪麗不與人說話,走路總是抬着頭,穿着復古的裙裝。
瑪麗一直行走在橫濱街頭,永遠打扮得像貴族小姐,風花雪月的文人不會把這樣的女人編進苦情奇情艷情的故事,她最多只能算時代的毛邊兒。
站街拉客六十年,進警局二十二次,歲月如刀,年老色衰的瑪麗已經沒有了生意,但她仍然站在橫濱街頭,白色的長裙和她招牌似的白臉從未改變。
瑪麗,83歲的現役妓女,一個象徵,一個曾經存在但是已經消失的女人,一個都市傳說。
她一直都很清高。在人生各個階段,從不討好當權的人,不討好跋扈的人。一個有錢的太太,看她孤獨,想請她喝茶,她冷漠地說:「你是誰?我不認識你。去!去!去!」
後來這位太太才知道,這是一份體諒:瑪麗害怕她們在一起喝茶,連累太太被當成妓女。
當她日益衰老,清高、孤傲的「皇后陛下」,臉上依然搽滿厚厚的白粉,化着奇異濃妝,挺直着胸膛,彷彿只要戴上面具,便能阻隔世人輕蔑的目光,能夠不卑不亢地活下去。
據說,她的粉,是資生堂的。
做一份工,拿一分錢,她覺得,自己可以堂堂正正地站在這個城市裡,妓女的本分。
「這也是沒辦法的事,那年頭誰管你啊,誰養活你啊?人總得活下去,管別人怎麼說,只要心是乾淨的就好。」 一位老去的「潘潘」女郎感嘆道。
然而,瑪麗那麼扎眼,很多人見了她會害怕,會嫌棄。
在那些「高貴」的人眼中,瑪麗就像死神或邪祟一樣,避之唯恐不及。她被視為恥辱,沒有人願意碰瑪麗用過的東西。橫濱的很多地方都把她拒之門外——和往常一樣,瑪麗來到街角的那家狹小美容院。還沒進門,她就聽到頂着滿頭捲髮器的桑田家姐姐大聲嚷嚷:「我說田義桑啊,如果那個賤女人還來這裏做頭髮,我們就不來了。」
美容院主人剛好回頭,瞥見了門口的瑪麗,懷着歉意對她說:「哎,真不好意思啊,今後,您不能來了啊。」
瑪麗很平靜地鞠了個躬,有些失望地說:「真的不可以了嗎?」
在得到肯定的答覆后,沒有埋怨也沒有抗議,她只是遺憾地說:「是這樣啊,那好吧」,然後默默離開了。
世界並不像你想象般絕望,有侮辱她的人,自然,也有善待她的人。
她每天會在一個固定的街角遊盪。累了在一家大廈的大堂里休息,那裡有一把屬於她的破椅子,上面用中文寫着:我愛你。
晚上,她就睡在這間大廈的過道里,睡在這把椅子上,腳放在她的包上。
沒有人驅逐她。
雖然只能在大廈樓道里寄宿,但是她仍然是愛體面的,她從不接受施捨。想幫助她的歌手元次郎,只能每次把錢裝在紅包里,遞過去的時候要說:「瑪麗小姐,請拿去買些花吧。」
咖啡店裡,客人說,她用過的杯子,我們也會喝到啊。店主不忍心趕瑪麗走,就專門給瑪麗買了一個漂亮杯子,說,您是皇后陛下,應該用這隻最好看的杯子啊。
瑪麗常高興地說:「用我的茶杯給我一杯咖啡!」
香水店的老闆,曾經是一個舞者,他一直記得瑪麗久久盯着一瓶香水的樣子——像是戀愛一樣,久久的,不舍地愛着一瓶香水。
一直堅持為她拍照的攝影師,對瑪麗充滿同情和敬意:「真怕拍着拍着她就會消失,所以想努力拍好每一張。」
瑪麗寫信,傳說還寫自傳,她的字非常清秀工整。在給家人的信中,她說自己來大城市卻一事無成,讓家人失望,總有一天,她出人頭地了,會好好地回去。
她還給善待自己的人寫明信片,用自己的本名。她給大廈的老闆寄小禮物,雖然只是毛巾。她用這樣的方式,表達感謝。
「如果說我是一個妓女,那麼我永遠是一個妓女。作為一個妓女的本分,我會一直做下去。」瑪麗如此說道。
這是一個娼婦的自尊。
時代棄兒
同瑪麗關係最近的人,就是元次郎。
元次郎是同性戀者,是異裝皇后,也是歌手,是男妓,是「黑貓」酒吧的擁有者。每天,元次郎都仔仔細細化好妝,上台唱一些爵士味道的歌。他是少數能同瑪麗說上話的人。
在戰後男性勞力大量短缺的日子里,日本婦女靠從事最卑微的職業來支撐起家庭的重擔,其中也包括了元次郎的母親。
他的母親是妓女。
「我七歲,妹妹四歲,父親不知去向,母親拚命工作養活我們,但是想過得更好還得接客。後來母親有了一個相好的,我嫉妒母親看那男人的眼神,就大叫她妓女。母親也急了,她罵完我后滿臉淚水。現在想起來真是太不應該了,如果母親還在就好了,我看到瑪麗小姐的時候,就覺得她像我母親,真想為她盡點綿力,無法把她視作陌路。」元次郎惆悵地說著,眼裡微微有了淚水。
他將這份內疚寄托在瑪麗身上。
瑪麗給元次郎的信中寫道:「如果再給我三十年,我會努力成為一個好老太太。我還有很多很多夢想……」在人世間飽受歧視和冷遇的她,把傷害輕輕推開,只牢牢記得生命中那些美好的瞬間。
後來,元次郎患了癌症,但他開朗得讓人們失望,他唯一擔心的是他的貓怎麼辦。
他仍舊登台唱歌,一絲不苟地化妝登台,歌曲是舊的,技藝也並不高超,但是他把一生的浪蕩漂泊,永不後悔,一生得到和死去的愛情,都放在歌曲中。
那些那個時代的棄兒們:小混混、妓女、落魄男、撿垃圾的老人、淪為小偷的孤兒,從未向命運屈服,他們聚集在一起,熱鬧喧天。
用自己的方式活着
曾經有人問瑪麗:「你也有愛人嗎?」
「有啊,是一個軍官。這是我三十年留在橫濱的原因。」——這是她唯一重遇他的可能。
她愛過的那個外國軍官,曾送給她一枚翡翠戒指。有人說,送別的時候,兩人在碼頭擁吻。
1995年冬天,瑪麗小姐在橫濱街頭的身影突然消失了。
這時,人們才意識到她已經成為城市歷史的一部分。她們不是垃圾,不是恥辱,應該受到天使的庇護,迴避她們,就像嫌棄靠賣身養活自己的母親一樣可恥。
人們越來越多地談起瑪麗。報紙用一大版介紹瑪麗,標題是「83歲的娼妓」。關於瑪麗的話劇在劇場里上演——扮演瑪麗的女演員,塗著滿臉白粉,模仿瑪麗佝僂但努力挺直身子的樣子,緩緩從場上走下,在追光里揚起自己的手臂。
所有觀眾都在鼓掌。
「當我走下舞台,弓着腰從人們跟前走過,掌聲從四面八方湧來,有人朝我喊:瑪麗小姐,你活得真漂亮!人們不是為我五大路子喝彩,而是被瑪麗小姐感動了。」 扮演瑪麗的女演員回憶自己謝幕時的盛況。
有人得到消息,輾轉找到瑪莉——她終於還是住到鄉下的養老院里。
洗去了滿臉白粉,用回了本名,穿上了棉布便裝,她卸妝后的樣子是那麼簡單。孤獨的一生將要落幕,但愛和尊嚴從來也沒在她的心裏消失過。
有一天,身患癌症的元次郎,畫著完整的妝,來到養老院,用最質樸動人的方式,唱了日文版的《My way》。
這是他最後一次為瑪麗演唱 ——
「我愛過笑過哭過,滿足過失落過,我毫不羞愧,因為我用我自己的方式活着。
我有過後悔,但很少。我做了我該做的事情,並沒有免除什麼。
是的,有過那麼幾次,我遇上了難題。
可我吞下它們,昂首而立。
明天我將離開世界,與你們一一告別。
這些年我過得很完整,我用我自己的方式活着。」
元次郎每唱一句,瑪麗就點一下頭。
沒有讓她講述什麼,沒有讓她回憶什麼,元次郎拉着她走開,挪動着小步子,留下一對快樂的背影。
他們拉鈎說,要活到一百歲。
橫濱瑪麗,1921年生,就在元次郎去世的后一年,她也走了。她活了84歲。她真名叫西岡雪子。
專門拍人物肖像的自由攝影師森日出夫,把瑪麗的頭像放在了他攝影集子的第一張,黑白的,很有味道。他說:「這張很好啊,瑪麗小姐以後都可以拿來作遺像,是很好看的照片呢。」
是啊,她曾那麼動人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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